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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灰山脉游记 Commentarii de Montes Ferricineris

Commentarii de Montes Ferricineris#

铁灰山脉游记#

[Roma] Peregrinus Zeticci

邪奴亚波列1城外的热港,船工们忙碌装卸的船只上,若去问问船长,大多是要带着船员开往东方和南方的。这些雄心勃勃的冒险家和可敬的开拓者们,满怀愿景,要将圣主真一2的恩泽散布瀛寰。

不过,却少有人去留意,那些开往大陆西方的船只。明明也在恩泽大陆3,却仍然走水路。在那圣主真一的脚跟下,却横卧着恩泽难以遍布的恩泽西陆,这着实令人奇怪。

邪恶物事遍地,硫磺岩浆横行,随处可见皆是荒芜与恶意,哪怕是圣日4,这里也被浓浓黑云笼罩,如同冥王予实5用巨手拒止着亡魂的逃逸一般。这文学家形容为炼狱的地方,便是恩泽大陆的西方。若是船长初来乍到,又有一张露末教廷最新发放的彩色地图,便能够在相应的地方找到一块棕色的焦土,处处点缀着橙色的岩浆,一行大字横贯西陆——“Nān Hómo”,这是央语,意思是“无人区”。

就是这样被打上“无人”标注的地上炼狱,却有少数船长带着船队来到这里偏远的港口——晶石港。可敬的察利・敷罗明可6先生所提出的“树上萤火虫”模型告诉我们,船只应当尽可能贴岸航行,通过岸上的罗生来保证航行速度。然而,恩泽西陆与恩泽东陆之间陡峭的高差与息律差让船队不得不直线航行,从而绕开最为危险的地域。恩泽西陆与恩泽东陆自古以来也没有陆路商队通行,就是因为鲜有人能通过险象环生的西境峭壁。

待这些自信而又强悍的船长带来健壮的水手,踏上他们熟稔的岩地后,就有风尘仆仆的西陆商队来装卸货物,交接各色物事。笔者自家道中落便游历世界,此次便随日落号来到了晶石港,和敬爱的船长土密利・可拉7一起在晶石港卸了货后,便挥手告别热情的可拉船队,跟随着西陆商队中的一支,踏上了通往西陆腹地的旅程。

西陆商队的成员来自天南海北——走投无路的穷苦人、经营不善自己破产的南瀛夫、被卖到此地的东阿比兰人,甚至还有不知来历的流浪巫息律师(尤其最后一种,在头目中尤为多见)。就是一群这样有些沉闷的人,带笔者到了铁灰山脉。而笔者要讲的物事,就寓居在这里。


铁灰山脉之所以值得一来,不是因为它连绵欲倾的起伏重叠;这种奇异苦闷的景观在恩泽西陆俯拾即是。铁灰山脉的不同之处,在于西南方向上藏在山坳里的灰山商埠8——不,准确地说,在其地下庞大的灰山聚落9

灰山商埠大多是那种一看就相当会做生意的精明人物。在资本竞争中破产的央额列商人、已经“完蛋”的恩泽贵族、无法无天的禁忌学者、表面光鲜的公司经理人、唯独对过去守口如瓶的“荣归”兵痞……能在这样的地方立足,还能捞到生活,都不是清清白白、一干二净的市民君子们所推崇的体面进路中人。他们不但会和人打交道,还和这片土地上——或许是这片“岩地”上,最底层的物事对话,那就是土行妖10。当地都叫他们“地矮子”11。他们是此篇游记的主角。

“地矮子”们讲土行妖自己的语言。无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和铁灰山脉一样,全身都是坚硬的灰色,如同直接从山体开凿下来的物事一样。要和他们握手得小心,因为他们不仅用掘进工具是把好手,就连自己的双手也是挖地“好手”;那手指末端硬硬的指爪能够在紧急时刻直接挖下几大块岩石来自救。他们的双眼几乎完全无用,如同两颗污浊的石子一样,却有着发达的耳廓,就这样以不完备的方式感受世界,适应了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没错,他们一直住在地下的黑暗中。

这群具有战士精神的物事——坦率悍勇,团结坚毅。若是你能解决一块难掘的石头,神奇地疏通地下水的水渠,他们自会为你叫好。就是这样的一群“地矮子”,在与他们口中的“高个”12谈判时也不得不派出一名“贸易人”,讨价还价,费尽心思饶舌,来为自己的族群争得些好处。

这群掘地工人工作的方式,就好像在压留曼13工作的矿工行会一样,只不过他们同吃同住,没有私产也不互相猜忌。土行妖聚落的聚落长称为“瑟达利奢那”14,一个聚落分为不同的kǎn15kǎn长称为“和腊末”16,再往下分就是洞和组。瑟达利奢那、和腊末、洞长和组长都由能力强的个体担任,就像行会的理事一样。

土行妖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异性的结合如同商业上的合同一样,没有多余的物质往来,只是一方带回一件宝物,再一同饮几杯酒,此后他们就是固定的搭档了。无论是探矿还是配给,他们都是不可分割的共同单位。


笔者与一名专司挖掘的土行妖熟识,他名叫蒲兰可17,平日总是沉闷地干活,就算被不小心打到,听别人赔了礼,也只是拍拍脑门继续干活——这是土行妖表示“不必在意”的手势。

聚落里还有一名专司洞察的土行妖——他们就是这样,分工明确。这位则叫穹逵18。每轮工期——土行妖在地下,因此没有日夜之分——她总是最卖力探知的那个,好几次将同组的土行妖排除在危险之外。

每每干完一轮工期,土行妖往往到餐kǎn用餐。或喧闹或惆怅,他们分发地底和地上所产的食物,狼吞虎咽就好像地底的肉食植物进食。那些所谓的“饭菜”在“高个”看来难以下咽,对他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主食一般有铁菇19磨成的粉末、深根地衣20熬的疙瘩汤和岩衣薯21炖的糊。配菜则是凿蠕虫22、发菜和穴磷虾23等。饮品是地下湖的水,有时勾兑了地下岩盐或是钟乳石,若是发生了重要的事,还会有岩酒——是用矿物酿成的。这几乎是土行妖饮食的全部了,每一种对像笔者这样的高种人来说都是霉味大全,而这种气味竟然充斥了土行妖的生活。

偶尔也有一些地上的“珍品”流入土行妖手中,这是“贸易人”为了改变聚落一成不变的生活,用高昂的代价换进聚落的。蒲兰可就是这样将一小瓶珍贵的水果蒸馏酒留了下来。这种酒土行妖叫做Pálenka,除了把这瓶酒带给他的土行妖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这之后的一个工期,蒲兰可他们又像往常一样上工,开凿到一处岩层突变的地带时,穹逵突然叩壁示警。在最后一名土行妖完全撤出之前,人尽皆知、世上随处可见的不知名古代遗物就以强烈的震动毁掉了他们刚才所在的工作面。最后一名出来的一名土行妖险些命丧气暴。

那个工期结束后,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地上腌Szalanna分出一点给了穹逵,来感谢她救了他们一命。自从这时起,组内的土行妖见到穹逵便要尊敬地说:“献上最诚挚的问候!”也是自从这时起,大伙就觉得,自己在餐kǎn和休息kǎn见到蒲兰可的时候就少了。

就这样过了总共三十个工期,又到了土行妖打乱分组的时候。每隔一个土行妖月——是的,他们祖上的天文学历法到现在还能见到踪迹——除开结合的搭档,其余所有土行妖都要重新分组。洞长将要重新商定分组时,蒲兰可满身都是岩屑与伤痕,腰间别着一瓶Pálenka酒,开裂的双手抓着什么,回到了议事kǎn。他径直走到穹逵面前,摊开双手,他污浑的双眼和手上的奇异晶体相映,仿佛要燃烧起来。

那是一块何等美丽的晶体啊!它以土行妖从未见过的方式发出着土行妖听来都惊异不已的,清脆的碰撞声;奇幻的光芒要将最能忍受强光的土行妖都伤到。就是以笔者浅薄的见识,也只能说它比得上天空城偶尔见到的,最纯粹的飞行石24还要炫目。

穹逵放下了手里的活,沉默地握住了蒲兰可的手腕,静静地看着他手中放着的晶体,良久,手从手腕上滑落,轻轻触碰了那块晶体,然后用双手盖住了蒲兰可的双手。

于是蒲兰可和穹逵便结合了。在地下河的洪水期,蒲兰可把他的Pálenka酒分给了组内的众人。穹逵当面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咬破,滴了一滴血到面前的一只杯子里,又温存地拉过蒲兰可的右手,轻轻放到嘴里,就那样咬破了他的一根手指,在蒲兰可的颤抖中滴了一滴血到面前的另一只杯子里。随后,组长给他们倒上Pálenka,摇成了特别的“岩血酒”,随后大声地宣布:“饮交杯血酒!”

蒲兰可和穹逵,在众人的注视下,交换杯子,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蒲兰可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倒在了穹逵怀里。


如果要说铁灰山脉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它无穷无尽、千变万化的黑暗中没有什么是圆满的。

在那夜的结合中,过于幸福而昏倒的蒲兰可错过了宴会的高潮。这也许要说是可惜的——如此能干的“地矮子”却不胜酒力。不过结局总是好的,蒲兰可和穹逵成了聚落最令人羡慕的搭档。穹逵高超的洞察力和蒲兰可野蛮而高明的开凿技巧,这二者配合起来就是生产中的利器。他们形影不离,在探明新矿脉中积极勇猛,在矿道中相得益彰,在餐kǎn相互依偎、分享食物,在休息kǎn相拥而眠,用极其微弱的振动交流——那是土行妖的耳语,是黑暗环境中独有的私密对话,用耳廓对着耳廓,手掌对着手掌,在彼此的心跳声中感受对方。就算是常年板着脸的和腊末,提到他们,也在灰色的脸庞爬上一丝赞许。

土行妖说“Alatte a föld, la dolgok, nem idöö felett.”意思是,埋藏在地下的,也不超出时间。他们在永恒的地下,与世间的瞬息万变作对。

根据新矿道的开辟需要,蒲兰可和穹逵所在的组要对某纵深的未探歧路进行探查。在无尽弥漫的黑暗中,穹逵努力地张大耳廓,竖起雌性独有的探角,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然后是拐角,这不知何时就有的深道,在拐过弯后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在穹逵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了空洞的一端。这里的墙壁是规整的晶体,就连凹槽一样的裂纹都是规则的形状。

组内的土行妖都兴奋异常,摩拳擦掌想要上前取样。最后还是蒲兰可在众人的推举下上前,来到晶体前,用手掌摩了摩自己的镐头,随后高举镐子——

穹逵就是在这时示警,扑上前一下把蒲兰可拽了回去,自己却重重摔向晶体,被吞没在了无尽的灭茶当中。

蒲兰可被同组的土行妖费尽全力拽回了拐角之前,跪在拐角,用头重重地撞在墙上,不再言语。在拐角之后的方向,巨大的岩层从息律中凭空出现,坍塌着如同冥王予实之叹,封死了前路。

他的世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热血上涌,对着予实的叹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悲吼。

第二个工期的救援赶到后,没有人胆敢进入那片空洞。只有蒲兰可之前的组长,在看到蒲兰可的样子后头上冒出了蒸汽。他义无反顾地进入了那片空洞。

只带出了穹逵的一节指爪。

按照土行妖的礼节,意外罹难的土行妖如果遗体大部都找不到了,就要将仅剩的遗物挂在出事矿道之前,用以警示和悼亡。

蒲兰可就不再受聚落管制了。他只是握着他的镐头,还有一把用大家送他的配额与地上人交换得到的息律短剑,不断出入那给他带来馀生之痛的矿道。到灭茶终于勉强散去之时,他只看到已经扭曲得快要认不出来的穹逵遗体。

他把遗体带回到了矿道入口,把她安置在了那里。自那以后他就不再说话,只发出咬碎岩石般的吼。

连仇人都难觅,连血偿也难寻的一场事故,这种事实实在残酷。在现场还未散尽的灭茶中,只要有物事进入,就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征得蒲兰可的同意后,笔者冒险去了一趟事故发生地。事发时还算规整的墙壁,此时已然开始有些扭曲。而穹逵悲怆的息律,只要立足于此,便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那种犹如花回音的惊慌与决绝。

后来,根据蒲兰可同组成员的描述,蒲兰可提着他买来的那把息律短剑,又回到了那个令他伤心的地方。他发出了沉闷的喘息声,仔细地向那天探矿时在那道墙上看去,看到了那天探矿时在上面凿出的裂痕。正是这些裂痕之中散发出了那突如其来的灭茶。也正因如此,现在那里已经长出了不可名状的、恩泽西陆岩浆中怪物触手一般的物事。

他提起剑,用仅剩的力气斩断了几条灭茶的触手。随后,他被卷入了不可知的息律和灭茶中,不见踪影。这个空洞悲怆的息律在几天后逐渐淡入罗生。

灰山聚落的土行妖炸毁了那段矿道,来纪念蒲兰可和安静躺在道口的穹逵,同时勉强阻断了缓慢蔓延的灭茶。

笔者离开铁灰山脉前那个傍晚,在灰山商埠的沉锚酒吧花一枚半金苏列25买了一瓶本地特色的罗基26,坐在角落。酒吧中的只言片语恰巧模糊地谈到了灰山聚落中的这场悲剧,气氛立马喧闹起来。一味穿着破烂长袍的巫用法杖使劲杵着地,哈哈大笑着吼叫:“他妈的凭什么?!就为了这点破事,他们少了一个挖矿的,和一条肥得流油的矿道!”另一位穿着衬衫与紧身裤,兜尼哥外套27挂在一旁。他肥胖的脸庞涨得如同猪肝一样红:“因为他们的晶石品质下降,我每天都要少赚五个金苏列!五个!!”央额列口音的佣兵用肘部撞击着旁边阿比兰穿着的矿工,依利加子长相的船员重重地将酒杯摔在桌上……很久很久,话题才转向别处。

“A hegjek mögütöttök, a víz tevábbra is elmílt.”这句土行妖谚语的意思是:“敲山开石,流水仍逝。”

Footnotes#

  1. 邪奴亚波列:Januapoles,意为“门户之城”,露末重要港口城市。

  2. 圣主真一:Il Unos,质担教的崇拜对象。质担教以露末教廷为主,全世界都有不同的教派。信徒主要分布在於留根洲,不少於留根洲国家把质担教作为国教,并派大量船只进行“开化传教”活动。

  3. 恩泽大陆:Continent Beneficiumus,於留根洲最主要的大陆。邪奴亚波列在其南端。

  4. 圣日:Santdi,每周的第一天。对应大瀛七曜是日曜。

  5. 予实:Odis,质担教与其他一些信仰的地府冥王。

  6. 察利・敷罗明可:Charlıe Flamenco,著有《论不定之海现象——树上萤火虫模型》,是目前反映瀛寰世界基本状况最为准确的模型。

  7. 土密利・可拉:作者自注为“Дмитри Краснов”。

  8. 灰山商埠:Emporium Cineris,铁灰山脉的人类聚落,主要进行贸易转运等业务。

  9. 灰山聚落:Colonia Sevegrad,铁灰山脉的人类聚落。

  10. 土行妖:俗名Zemljane,学名Anthoterra beneficiumare Viatum。是生活在地下的妖,主要以浮世根须附近生长的化能合成生物为食。多见于於留根洲的北部和南部,极少数也栖息在恩泽西陆。

  11. “地矮子”:原文为Durc Terra。

  12. “高个”:原文为Visok。

  13. 压留曼:Afrmann,在阿比兰洲西部。

  14. 瑟达利奢那:原文为Starešena。

  15. kǎn:原文为Poddum。是指聚落中较为大型的洞穴。

  16. 和腊末:原文为Glavarr。

  17. 蒲兰可:原文为Brancko。

  18. 穹逵:原文为Gyönguy。

  19. 铁菇:一种生长在地下的灰色蘑菇。

  20. 深根地衣:一种在浮世根须附近大量生长的地衣,有微光。

  21. 岩衣薯:一种外皮坚硬的地下植物块茎。

  22. 凿蠕虫:一种体型稍大的虫,大概会有30-50厘米长,以岩石、土壤中的腐殖质为食。

  23. 穴磷虾:一种生活在地下的磷虾,视力退化。

  24. 飞行石:一般直接称为Hul。“飞行石”是俗称。

  25. 金苏列:Solit,是恩泽大陆主要流通的一种金币。一金苏列对应十第涅(Denir,银质),一第涅对应十二普立(Phollis,铜质)或对应二十二luò(Gros,合金质,不同地区采用材料不同)。

  26. 罗基:Rakia,恩泽西陆流行的一种水果蒸馏酒,价格不菲。

  27. 兜尼哥外套:Tunica,一种露末贵族流行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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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rchive Aeonivacuus
发布于
202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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