瞱ひかすの山彦#

瞱yè花的回音#

来玉送神社参拜之人，可能连神主姓名都不知晓。但只要提起那名巫女，每日回收接引灯芯，大家都知道叫甚么。并非是香客信众闲言碎语，而是名字实在有些独特——诹访园卯雪（諏訪園すはぞのの卯雪うゆき），常常惹得善男信女浮想联翩，又或有诗兴大发。 晚樱如雪落于诹访园¹，自是四季风景颇有意趣。有诗言：

诹访园原是贵族之姓氏，不过早已没落。至于从前老爷说，贵如诹访园才能为神社安民之首，现在看来自然也是与血脉无关，旧时只有诹访园一族显贵，得有知书达理还能文能武之暇罢了。现今玉送再无当年诹访园一般大族。权门上立足者，唯有宫崎、望月、石三姓了。

言归正传，虽说各地神社只在新年之际回收护符⁴，然而玉送地方接引灯芯常用易旧，故而常设旧灯芯收纳所。本社售出之接引灯芯免费回收，他处所得则需十圆一本。玉送地方阴阳武士⁵，多是经玉送神社之手购得接引灯芯。而玉送神社，不时遣巫女与采花妖交易，以采花妖所需或是各类币券，换得接引灯芯之类阴阳用物。玉送有名贵符笔为死灵樱木所制，正是采花妖所鬻yù⁶。传言於毛日川上有武士之魂，便是招魂灯笼所引。那武士之身，早已不知养育了何处花草，同古战场共作了玉送流水。

古战场在玉送何方，早已无人知晓。瞱yè花野放，或许能寻迹一二。然而结幽岛上遍地是传说，因而遍地是瞱yè花。到底何处是古战场，何处是血染死灵樱，何处曾有鉴影会仓皇，何处有风见引残魂，早已扑朔迷离。正如玉送大小集上，道是甚么死灵樱花簪、三天忘樱木⁷符，又或是辉京天然斋点心、蛇头路地洋货屋购得新鲜玩意，又有谁人能来辨真假呢？有《西江月》：

因而也没甚么人记得，当时涂炭今何方。只有神社神主念诵晦涩古文与巫女听——“宫崎之女雅名文”一类，玉送绀里似乎都有这般传说，因而并未有甚么官大人来关照此处民俗，作甚么口传文学考出来。若是今日，总还能有些学者专家，记录成册。然而一册又能记录几多意趣物哀，被拿来与北洋风物对比？又如何不被破弃，转而找些更易作之课题？

不过卯雪也还总是诵着。神社上下都说，卯雪肯做事，稍加赏识也是应当。也的确如此，卯雪并不怠惰诵谣踊舞，也总还一坐便是一日，收纳旧灯芯，正如玉送乡里各人日复一日按册做工，也正如三家显贵日复一日显贵而已。 玉送神社旁，二小童哼唱歌谣。

玉送老翁道，此谣乃道神官年年退治异相之事也。

偶尔也有时节，不见卯雪。那时便是神月¹¹溟海祭，神社要派一巫女入山起式祭祷。玉送神社此事务，便交由卯雪来进行。虽难免有闲人闲话，攻讦jié是旧权贵余孽，社内社外深晓卯雪用功，因而也不顾，仍是遣卯雪入林。

玉送之林并没有玉送城乡罗生，在天规¹²之外。林中息律，采花妖即居于此。玉送每设式祭祀，亦会乘便与采花妖互易所需，因而采花妖与玉送神社早已熟络，其中还另有滥觞。

卯雪一如昨年，收拾好干粮行囊，穿着草鞋，就随神主一同去了。这干粮是行路用，以枣泥蜂蜜为芯，裹了黑芝麻糯米等，再反复烹煮而得，一拳大小，每次食用捶成稍小块，用凉水送服，可顶半日不饥。这干粮神社才有，唤作行脚团子，若是寻常人赶路则是糗qiǔ饼¹³干糒bèi¹⁴，并无这般好用，单顶腹中有物罢了。灾年更有甚者，能将树皮甚而殍骨，䑛着石块咽下¹⁵。因而这行路团子，算上等食粮。卯雪卸下行装之时，与神主闲谈：“今年听香客闲谈，收成又不佳。”神主只摇头不语，眼中尽是惋惜。

却说二人疾步如飞，行了半日，将要黄昏时，却见今年景色不同往常，那是：

若是他人，并不容易明了其中异常，奈何卯雪来往经常，火眼金睛便顿觉疑窦丛生。那林中断垣多是古战场遗物，抑或废弃营寨，采花妖断是不用，凿痕亦不似花妖手法，倒与先前所见露末冰凿相似。大概是不知何人于此地活跃，暂且不提。往常道旁生灵，不时露面，实在意趣，今年却不总见，心中不免空落。不过日渐西沉，也只得就着修补断垣，用符笔一点火，与神主一同歇脚。取出背囊铺褥，遥望息律林中落日。有《清平乐》：

一夜无话。

此行沿途应先过玉送采花妖村镇，再至玉送神社祭祀圣地。因而二人需先在采花妖镇上落脚几日，行些拜谒，再动身行祝。归途时，再与花妖货殖，同神社接应携运所通。

且说翌日，卯雪随神主来到玉送花妖镇。神主名唤平田森之助，也有本事一二，通掌花魂混流¹⁸阴阳道，又与采花妖也多少有相识。此时二人是分头问询，与采花妖互报些要讯。只见花妖长老、掌兵勇者，这时正与森之助面露难色。

只见长老眉头紧皱，说一字咳三咳，向相识来客支吾嗫niè嚅rú，道是有一行人南北混杂¹⁹，又是蓝肤海妖又是爱族巫祝²⁰，甚者有北族主教巫㩵zá²¹，着实骇人。卯雪与森之助亦摸不着头脑，近年北族大航海，是有不少人来瀛不错，如是阵仗却连神明都闻所未闻。一路残垣有所修缮二人固知，其中缘由，却无从得晓。

然而入山起式，不得不行，因而翌日一早，二人仍早早起身，自花妖村镇向东而去。

自玉送至梅留山，一路先向北行，经玉送之森之花妖村镇，于是东转，直至圣山，即可起式。绕行，是因一路阴阳不定故，难越黑暗。

山者大地之褶皱也。因而山总在内陆，总有山麓山巅之分。然而梅留山独有险峻，一侧山麓为玉送之森，一侧峭壁直面梅留海。有《鹤冲天》：

如是圣山，藏了多少苍凉往事。自山脚仰望，开裂半山高耸入天，不知其所止。加之有息律浓密，山势忽闪不定，紫天之下更增惊心。要说息律并非独此一处，梅留海近边皆是，可只此一处修殿，可抵异相千年，大概是前人自有过人之处：梅留山巅高耸入天，瘴气反而淡了些许，地势险峻又易守难攻，直插敌营成了要地。

紫色雾霭，圣山脚下，卯雪吟唱《镇海谣》：

空灵动听，而比起家喻户晓那篇，又多上一段。

话说卯雪自入道日日功课，通神诵读小有所成，终受神官赏识，传授了神社秘传——世间所不知之《镇海谣》后半。前半段载玉送神官退治异相事，后半段所记为何，尚未有定论。有人说是神罚，有人说是呼神罚除异相，甚而有人说是上古灾害。

这《镇海谣》功用，种种猜测，各有疑点。似是而非暂且不论。卯雪唱时，森之助嗡哼以鼻音和之。两段唱罢，卯雪与森之助齐齐向前伸平右手，周身即有符咒如长蛇，缓缓聚拢胸前，闪烁白光。二人再向前去时，符咒已将紫气隔绝驱散——远古符咒得护二人安然入圣山。

原来《镇海谣》除作歌谣，将玉送地方故事流百世以外，于梅留山还可呼符咒护卫，暂御阴阳于体外。此秘法有玉送神社代代神主巫女相传，入山祭祷、防敌侵扰时可有一用。梅留贵为圣山，山中息律却不低，险象环生如桃园晦暗，故每入山起式，必有此法方可到达镇海废社，玉送地方就用这方法代代相传，得以年年涉险祭祀。

于是二人换了登山屐²³，卯雪紧紧背囊带，森之助卯定登山屐齿。仰首望向梅留千仞绝壁，若鬼怪獠牙，倒插破青天。息律气动，山身隐现不可明察。卯雪以符咒燃起，微燃罗生之火如红豆，却于息律中成了星火四散，不留痕迹。森之助皱眉：“今年息律浓于往常。”

残墙偶现，年代过久而止留墙根。唯墙根处而仍有瞱yè花残留，光影留其间，而瞱瞱yè花嚣然鼓噪，似走马灯浮物事于废墟之间。森之助拉着卯雪近看：

卯雪深吸冷气：“此间事真是不比往年，妙不可言²⁵。神主，我等还是快走好。”森之助颔首：“此言甚是。早些去行祭祀，免生事端。”

正待走时，有人言语，嗓音粗如砂砾：“可是玉送地方之神官？”

“来者何人？”森之助一声断喝，随即二人转身。森之助将腰间太刀一拔拦在卯雪身前。只见来人：

三人行装各异，各自样貌不同。虽是异域风月，却见勠lù力心通。森之助举刀之时，三人站位已互成犄角，可闻息律微动。

来人不慌不忙，一甩加索长袍²⁶宽大衣袖，指尖定于身旁瞱yè花：“今年，息律异动甚于往常。恁二位可知缘由？”

森之助执刀之手一顿，犹豫应道：“想必是海中异相扰动……与外人说来又何用？”

“在下无需避讳，北人主教，依吉丢。”依吉丢深深一作揖，退后两步，皙指一用力，按向瞱yè花，凝神示像：“海中异相，无此大能。镇海废社，小有异常，需借恁等助力方可平。”

卯雪上前一步，只见：

息律传事，只可意会。卯雪毕竟功课做实，问道：“咏言流转，当是期限将至？”见依吉丢颔首，又问：“北人又能奈何镇海废社？”

依吉丢努嘴，一旁金发蓝肤之冰妖上前，呈一枝条状物，盘根遒结，梢挂晶莹小球，内中可见浮世众生，细节之处几微不可察。一行三人中金发蓝肤开口：“此物唤作‘育㸰tuó’²⁸，当可通瀛寰各处废社之根柢。”言毕，将育㸰tuó向瞱yè花一抵，周遭轻泛波澜，如触水面。

神主森之助，此时才收刀入鞘，不忘残心²⁹四顾。

于是五人重又上路。森之助目射寒光，大步流星独当先。腰间太刀，刀镡xín始终不离手，若要将此间阴阳山径、息律流转劈裂。往年熟稔道路，此时尤其可疑。

五人所过之处，瞱yè花无不敛起繁星仙舟、孔亟战况，惹得卯雪不时侧目：“育㸰tuó……能抚瞱yè花残响？”

蓝纹狩衣，爱族长相者开口，一口和语仍不流畅，其中寒意却切肤可感：“育㸰tuó乃我族圣物，并不可安抚瞱yè花与废社，其能与‘回音’相……相谈。”爱族巫祝轻抚枝条，末梢晶球凭风飘摇：“我等谐律人，不问出身种族。谐律不贪力，存人不毁域，承命不厌匿。”

森之助摇摇头：“这样怪事，闻所未闻。”

此时五人到一陡坡前，依吉丢主教一整长袍，看向森之助，意味深长。依吉丢挥袖振臂，随后环臂胸前，顺势深深作揖，尔后开口：“神主仍有疑虑，玉送神社世代供奉梅留圣山，怎能反不如外人知晓内情？”

森之助双唇张翕，却又不发一言，忽而徒然以手抓握刀镡xín，顷刻却又放开。正是：

卯雪也是身形一晃，瞪大了浑圆双眼。不待二人作答，依吉丢自答，语调平稳如静谧平野：“神官虽是奉神，入世却颇深——合当如此。然而，玉送地方代代以镇海废社护海一方，用废社而不知废社所以然。年复一年，玉送神官入山起式，恁等可曾思忖箇中缘由？”见二人不开口，依吉丢又答：“难说难说。世上废社，形制各异；其中玄妙，天下略同。”话毕，蹲踞于地，示意余下四人攀附陡崖，蹴踏其身而上。

尔后，纵身一跃，轻点崖尖，稳稳落地。

穿过鸟居，水舎净手漱口，便入神境。参道之上，育㸰tuó竟泛红光，与石灯交相辉映。镇海废社并无狛bó犬，五人徒然踩踏千年万年神门门槛之上。得益玉送神官年年洒扫，垣内物事尚整洁。走入本殿，墙壁蓝光隐显，可见脉络。枵xiāo然殿内，巨柱横斜，不知其材，不明其度，似要与大殿一同轰塌，却又岿然不动。柱上雕刻，恰似满天星宿，璀璨其间，行星走斗，密密麻麻几不可辨。虽过漫长岁月，社内光洁如新。

本殿深深，尽头神坛，上悬光玉。森之助与卯雪就地起式，于四处张贴神符，随后对神坛二拜二拍，又倒头一拜。随后起身，光玉已始明灭。可见《烛影摇红》：

卯雪沉吟：“为之奈何？正如主教大人所言，玉送地方，都要‘灭净’了。” 依吉丢从袋中取出育㸰tuó浮世枝，跪于坛前，将育㸰tuó奉上，一旁冰妖张口吟唱：

歌咏渐急，周遭似有鼓点相和。终于曲终之时，只觉铿然声中，有吟游律者翩然现于神坛。律者口吐咏言，本不为五人所通。然而玄奥之内，竟能晓意。

“报：烽火起。旧时天外飞虫再现。以《废社护世律》，启‘灭净’。”

“吟游律者大人，歌弥・文殿下。”依吉丢出声打断。

此时众人方能看清，律者身着一袭惨白长袍，衣着有类卯雪，是瀛地巫女服饰，而式样更古。虽是妙龄少女模样，却见发须尽白，眉宇超然。神坛圣光照耀之下，烨然生辉。手中御币符笔，上有血染死灵樱³¹纹样。周身可见花落空濛，衬得律者越发动人。

“莫不是宫崎……”卯雪诵经用功颇深，见此情景便猜出律者身份八九，却被律者一摆手，出言打断：“怨灵前世应俱灭，息律徒留调律人。姓甚名谁，不足为道。大瀛律者，统称歌弥。”又摆摆御币：“此间梅留海，可有事端？不起常式而呼律，果真已被天外之飞虫肢舟屠戮？”神官巫女，二人云里雾里、不知所措之际，依吉丢上前一步：“后生恳请镇海废社，不行‘灭净’之事。梅留之海但为异相涌动，毋需‘灭净’。”

律者摇头：“‘灭净’不可逆，真伪不可知。若是后辈，当速离走。”

“吟游律者大人，歌弥・文殿下。”依吉丢不再作揖，将育㸰tuó举起，如若示兵。“请再行核准。以浮世之树，后生请律者重下判断。”依吉丢双目紧阖，育㸰tuó随之迸发白光，众人脑中尖啸清晰可闻，纷纷抱头难耐。

律者眸中星点狂转，嗓音嘲哳：“‘灭净’之事……再行断决……重下判断……”此时律者身形波动，撕裂之时，忽而复归怡然，尖啸骤停。身后光球呼吸渐止，翻腾咏言归于平静。于是律者开口：“此事明了。”嗓音轻若耳语：“结幽无事，则‘回响’岿然。”一如年年入山所作常式过后，神坛所见光团所言。少顷，律者身形渐隐，化作咏言千万，如蝶翩翩，四散入墙，成黑幕四方。四方之上，正是上山途中所见，瞱yè花所映情景：

又有咏言复出盘旋，列成诗行。

森之助与卯雪如蒙揭谛，醍醐灌顶。此篇《镇海谣》方为全篇，末段失传于世已久，乃载上古之上古，有史之从前，现世未见之艢qiáng橹游弋天外，御不可状之丑恶肉躯所成之敌，流坠于地。

依吉丢作揖：“外人何以知晓此间诸事？盖起源境遇全同。方才所诵海妖歌谣，极北言语，与南溟大瀛竟能不差分毫。”依吉丢摇头叹气：“世间诸人，或相压迫，或起争端，甚而有之，相互为敌，屠戮灭族。生于天地间，为过去将来、东西南北、息律罗生之一尘，不免息壤奔波，为凡夫俗子。好似在下，身为主教，以布施恩泽为名，行盘剥巧取之实。故亦有所希冀，百代千秋之后，千秋万代之后，能见俗人异相、南蛮北狄，瀛寰之中，‘残响’之下，当团结如一否？”言毕，缓缓折腰，抬手作揖，顿而又顿。爱族巫祝又开口：“二位神官可自行清扫之事，我等，不足为道。”

三人偕行而去，袖袍翻动。有《梧桐影》：

洒扫之时，千年之例。

五日之后，将启归途之时，森之助驻足参道。“卯雪。” “是！听神主吩咐。” “《镇海谣》全篇，秘录于《玉送镇海记》之末。” 下山又过采花妖村镇，村长执森之助与卯雪之手，喟叹近三两日息律平和，异相相安。今年当非灾年。转头看去，镇口采花妖，晒花绳上缀满枝条，风中花摇，簌簌可闻。路口怪石，近看却觉颇怪：此地可有如此石质？ 森之助解下太刀，拄持于地，眯眼远看。正是：

卯雪随之凭目远眺，死灵樱轻曳惨淡日光之下，隔淡紫雾霭，凄惨之余，却又几分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