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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取拾遗物语——序

竹取拾遺物語たけとりしふいものがたり じよ#

一千三百多年前,月都。

这是震旦多少文人墨客吟咏的,疯狂的璀璨明珠。同样在最近,这颗明珠也是东瀛贵族仰望歌赋的对象。因为——从竹中找到了世间无可比拟的美人。那来自月上的辉夜姬,有着令全国贵族神往的美貌,却闭门不出。没人真正见过她的容貌,只知道她美得可以照亮黑暗。她用难题刁难了五位慕名而来的追求者。就连天皇御驾,也只是见过了一次她的容貌,回到宫中后便惟辉夜是逑,寤寐思服。

漆黑的夜空嵌着繁星点点。

天の海に 雲の波立ち 月の船
星の林に 漕ぎ隠る見ゆ

月舟移雾渚,星点密林天。
云海沉浮里,船漕隐宇前。

这地上千里共赏的广寒宫,无论是布衣缊袍还是锦衣云履,看到的景象没有分毫不同——是污浊尘世中清冷的净土,是年年望相似的玉楼,好似万古的乐师,吹着无人知晓的玉笛天地曲。

在月都的夜空,又是另一幅景象。不知是缘何而来,地上人看到紫色就觉得高贵而神秘,大概是因为紫色的染料昂贵。月都的天空却是给夜空星垂月悬的黑幕抹上了一层紫色。月面上一椽椽唐式的建筑典雅而华贵——说是唐风,那是相对地上人的说法罢了。到底是谁向谁学习呢?这净土不知多少年来,就这样悬挂在夜空中,不为诸行无常的钟声所扰,不为盛者必衰的花色所迷。这明月,大采希色的白,令人心发狂。而今天,八月十五,地上人更加对这片净土神往。虽然这时候中秋节还没有传到日本,只在震旦有着许多风情,但今天,是月都的神女——弱竹辉夜姬将要被月都使者接走的日子。

月都的要犯蓬莱山辉夜,原本是月都公主,却因为唆使八意思兼神——八意永琳作出了蓬莱之药,以及有关月都上层的种种罪名,成了死囚,在月都被处刑。然而,现在在地上以美貌照亮黑夜的也不是幽灵,正是辉夜本人。原来蓬莱之药是打破六道轮回的禁忌之药,也难怪月人会如此忌惮。于是,为月都净土的刽子手所处决后,辉夜姬重生到了地上的竹子中。地上的伐竹老人赞岐造麻吕也正如《竹取物语》中所记,从竹节中发现了三寸高的光亮小人,是为《竹取物语》之开端——逃离四苦八苦之净土月都的公主蓬莱山辉夜,被流放到污秽地上的开端。

地上有五位贵族,分别是石作皇子、车持皇子、右大臣阿倍御主人、大纳言大伴御行和中纳言石上麻吕足。他们听闻辉夜的美貌,在赞歧宅邸附近日夜徘徊,纷纷表示粉身碎骨也要追求辉夜,求赞岐老爷子将传说中有着世间无可比拟之美的辉夜公主许配给他们。老爷子此时已不再是先前那每日出入山野之间,负箧伐竹为生的穷苦人。月都的建立者,伊邪那岐大神濯洗右目时所生的月神——月读尊,因心善不忍辉夜受污秽之苦,在老翁所伐之竹中提前放上黄金。有了黄金,赞歧造麻吕逐渐也成了一位声名显赫、有权有势的豪族。他说:“这般大事不应由我做主,还得去问问辉夜本人。”辉夜本非地上人氏,不愿于此间徒生牵绊,伤人真情;又听说这五人贪图美色,也想试试他们的真心,于是出了五个难题——令石作皇子去找天竺佛前的御石钵,令车持皇子去找蓬莱山上优昙华的金玉枝条,令右大臣阿倍御主人去找唐土的火鼠裘,令大纳言大伴御行去找龙首的五色辉玉,令中纳言石上麻吕足去找燕的子安贝。

然而,五位追求者终是凡人之躯、俗世之心,没有人完成得了辉夜的难题。石作皇子本就不上心,自破庙捡来的钵被辉夜姬讥讽“置く露の/光をだにも/宿さまし/小倉山にて/何求めけむ”(黯然全无耀,拾自小仓山);车持皇子雇请工匠秘密打造蓬莱山的金玉枝条,以假金玉枝条的制作工匠前来讨要工钱,事情败露而告终;阿倍右大臣托唐土商人买来的火鼠裘,扔进火中就烧成了灰烬,是货真价实的赝品无疑了;大伴大纳言扬言要出海射龙,还没见到龙就被海上的风暴吓破了胆,凄惨地回了陆地;石上中纳言从燕窝中掏子安贝,只掏出风干的粪,摔断了腰郁闷而终。有道是:

明月何能掇,苍天亦有常。
相逢惊俗世,沧海照微光。

五位追求者失败的消息大概天皇也有所耳闻,于是他传赞岐老翁,要他让辉夜进宫,并许他以高位。辉夜听了老爷子的请求后说:“待老爷子升迁事务履行妥当后,我即求死。”老翁疼爱辉夜异常,自不敢再言及此事。但天皇还是见辉夜姬心切。老翁只好请天皇外出打猎时突然临幸,辉夜躲避不及,终于让天皇一睹芳容。天皇欲抓住辉夜袖子不让她逃跑,手才抓住,辉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天皇答应不再行违人情理之事,辉夜才重新出现。

天皇归途依依不舍,想到宫中诸女,惊觉宫中种种无可与辉夜比拟者,自此牵挂辉夜,时常与之通信。和歌往来,字里行间格律森严、才情俊逸。

直至今年,辉夜时常望月,作愁苦状。正是:

明镜云端皎洁遥,颦眉可鉴泪望宵。
穹苍渺渺悲天问,灯驿邯郸说旅迢。

原来辉夜是月都公主,竟有如此身世,而流放期满,月都即将派使者接回辉夜,惹得离愁。老翁痛哭流涕,回想辉夜在地上种种,万分不舍。于是一改儒雅,恶狠狠于朝堂之上说,要以手指抠出使者之眼,掌攫使者之发,扒下使者的下裳来让他在朝堂公卿面前出丑。天皇派了禁军,守卫于赞岐邸旁,一遇有物翔于空中即弯弓射之。虽然辉夜劝阻,说月之使者一来,门锁俱开,无可阻也,但地上人之不甘心至此。


这就是,地上人对明月的仰望。这就是,地上人对明月的违抗。月都使者想到这里,便嗤笑一声。污秽的地上连思想都是污秽的。落后的地上人穷尽一生,也只能寄天地蜉蝣之间,只知以可笑的顿悟和臆想揣度着广寒宫的神秘。这须臾三千年间,也只有一人稍稍触及月都帷幔的冰山一角——神话中的羿与后羿,在污秽的地上民间传说中混为一人,而其人之妻纯狐氏也因为被杀害的子嗣与被其人之妻嫦娥毁掉的人生,产生了对嫦娥的恨意。每隔一段时间,仇恨早已被纯化的纯狐就会进攻一次月之都,想要向困在月都的嫦娥报仇;而八意思兼神作为月之头脑,在一次次斗争中化险为夷。如是,纯狐这污秽的地上人,却被纯粹的恨意禁锢在了月都。有《菩萨蛮》:

星空漠漠无声幕,苍苍孤月伤心灼。缥缈色狰狞,无人曾立迎。

月都空恚恨,半万年穷困。何处爱孺寻,泣吟仇海沈。

地上人只知勾心斗角、醉生梦死,众生丑恶相令月都使者厌恶。使者狂热地望向窗外的桂树,心想:只有意念合一的“最高生命”,或许才能穷宇宙之尽头,寻万物伊始之大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法自然之道,与可笑地上人之随流扬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正如桂树上蜂蛾之于人,蜂蛾何知之有?

月都的确有桂树,而使者——夜之食月由美,月读尊的妹妹,时常透过月都圆形的窗户望着桂树。月由美如今代深居简出的姐姐处理案牍文书,同时追寻着她“最高生命”的理想。此番她主动要求出发接辉夜回到月都,同行的八意永琳颇感意外——月由美一向事务缠身,却看重这样琐碎的事务。不过永琳虽有顾虑,也只能不多过问——月都现在无人能与月由美比肩。

月都虽有更方便的交通工具,但月由美执意要用与地上相似的形制。又考虑到观瞻便利,故而乘坐着华盖马车——由月兔拉着,身着月之羽衣,带着一众随从来到地上。地月间遥遥三十八万公里航程,凭月都的智慧仅需半个时辰。青蓝的污秽之星,上面洒下蚕丝般白云。这般高度要千年以后才有地上人可及,对月人却是易如反掌。此时的震旦诗人穷尽想象力,也只知:

把酒明月问几时,错认千里共婵娟;
哀哀松岗明月夜,渺渺一粟沧海间;
些微如梦酹江月,苦雨三更望斗参。

月都使者打着华盖进入地上人屈伸呼吸、躇步跐蹈之天地间,来到东海日出之地。地上景象宛如巨幅画卷,止于一平面间,稍见轮廓,即奈良城矣;又少变所向,复而直指一方,则赞岐邸赫然现矣。

近看赞岐邸,翘起的屋檐上,走廊的栏杆前,锋利的竹叶间,皆有弓箭手披甲拉弓;步道两旁,枯山水置石上,皆有武士持刀而立。又有黑影不可明察,簌簌穿梭竹林间——是为地上天皇之怒,昭示凡人与月都分庭抗礼之决心。

月之使者自深空降落,飘飘羽衣与月光华盖正俯视地上众生。一众武人方才还赤胆忠心、严阵以待,霎时如痴如醉,仆倒月都净土之纯粹,受使者威压而斗志全无。纵有勇猛者亦不能拉弓射箭。澄澈月色之中,月都使者烨然神人——神迹总予人奇妙体验,而奇妙体验必不可少光效。空灵银光之中,众人顿觉身心一轻,有如大和魂受到荡涤,忘却浮世功名与戎马,只知热泪盈眶于圣洁之中。有《鹊桥仙》:

千门万户,玉笙明月,绰约仙人访浊。浮桥梦境接瑶台,尽拜倒、羽衣幻觉。

桂花广袖,鸾车玉兔,强使别离崇岳。推杯换盏不多时,空留噎、三春晖渥。

月使月由美高呼:“造麻吕,出见月使!”

饶是赞岐方才发狠要让月使“朝堂公卿面前出丑”,此时也不敢怠慢,受怪力乱神而恍惚间跌撞出门,状若酩酊,郁郁匍匐拜倒于地。月由美甩甩鞭子大喝:“未免过于愚蠢!些微功德、少许善业,想着使辉夜在地上赎罪须臾,尊尔养育之恩,居住污秽之地。遗尔荣华富贵,又有天赐黄金不可计,焕新颜如新生。辉夜有罪,故居此卑贱之地赎罪,今流放期满,月使来迎,不得情长,当使辉夜归返!”

永琳侧身看月由美。月光笼罩之下,地上醉心月由美神貌,不能清楚看到她的长相。华丽冠冕上吊坠无数,不时叮当作响,正昭示着她月都实际统帅的地位——月人本不从帽子上区分地位,这般打扮也是特地按照地上习惯;月之羽衣飘然若雪花回旋,轻盈不留一丝破绽,令人想起天衣无缝的记述。斜曳着的裙摆如浮云蹁跹,佩饰一眼便知并非地上所有,玉珠琉璃铿铮,回响浮世无有之天籁。衣袖上绣着圆圆明月、繁星点点,大概是伊邪那岐赐予月读尊的封地夜之食国的景象。脚蹬的云履闪着晚霞的色彩,橘黄殷红晕染鹅黄丝绸,有如乘云踏雾。背对着朗朗月色,容貌有些阴暗,难以看见——这地上众生不敢仰望的容貌。

赞岐欲辩驳:“老身奉养辉夜姬二十年有余,与使者所说大相庭径,想来不是同一人;且现今辉夜姬重病缠身不能出见。”月由美不再理会老翁,径直驱车赞岐邸屋上,乌黑长发翻飞空中,语气不容抗辩:“来矣,辉夜!污秽之所,不宜久居!”言罢,窗门自启。赞岐本让妻子紧拥辉夜,然而此时亦无法止住辉夜,只好跪倒在玄关,眼中噙泪,看着她翩然跨过门槛,走出大门。赞岐伏地不能动,无力起身,嚎啕大哭,华服尽湿,以拳捶地,不能止泣。辉夜走近老翁,跪坐在地:“离别非我意,惟愿相送,观我升天。”老翁拭泪:“悲恸如此,何能相送?是将弃我不顾径自升天乎?不如携我同去也!”辉夜听闻,忧愁不止。正是:

道是无伤还有恨,牵缘不断衣遮恨。
心中恐露子衿绿,沉入桃花千尺根。

辉夜命人取笔纸,含泪作文赠老翁以留所念。辞曰:

不肖本非尘世女,一朝悲恸舍离难。 广寒冷漠传归令,玉冕无情遣使官。 圆缺阴晴今易变,悲欢离合古难安。 卸裳置此别亲去,空忆月前话苦酸。

月由美一抬手,后面紫发的月兔端上一个箱子来。箱中有月之羽衣一身,与月之使者所穿款式相似,只是少一身华丽佩饰,颇有些素了。又有药一例,用地上瓷器装好。永琳医术高超,天地日月间无人能及,此药自然也是永琳所造。人群之中,辉夜看不清永琳的装束,只听闻那月之头脑说道:“久食污秽地上食粮,心必不快。”辉夜捧起药壶,呷了一口,想把药壶包起来,留给地上人做纪念。永琳拿起羽衣想给辉夜穿上,辉夜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说:“请等一下,穿上羽衣,情思便归月都、脱俗世,请让我把俗世之言交代完。”

辉夜正要写和歌,附于壶上送给天皇,一旁月由美不耐烦,用鞭子一抽:“甚迟!”辉夜有些不满:“如此不近人情之言。”又提笔:

今はとて 天の羽衣 着る折ぞ
君を哀れと 思ひ出でける

身着羽衣轻,将升天月明。
帝君仍地上,心有物哀情。

由是,辉夜升天,地上众生望相送。震旦有牛郎织女,每年尚可一见;辉夜此番别过,便是永恒。永恒,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短暂如地上众生,不过须臾便是一生,永恒也不过百年之间便烟消云散;辉夜永生之人,偷食禁药,月都流放刑期虽满,等待她的却是无间地狱之刑——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坐看银河流淌,星汉迢迢,熟知的世间万物逐渐消亡,尔后瀛寰万古归须臾,为宇宙渺渺唯一一人,是为无法可脱之大劫。


地上人的记述就到此为止,不为人知的历史就此湮没在不为人知的地月之间。地月遥遥三十八万公里航程之中,连参照物都没有的漂泊之中,有着数不尽的神秘莫测,当时还不为人所知;地月遥遥三十八万公里航程之中,连人心都不定的旅途之中,有着无数被隐藏的历史,今后也不为人所知。

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万古的残骸与亘古的星象环绕着,令人分不清四方。正是:

四方足失澄珠绀,万里空空何所依。
左右兔蟾擎火烛,高低昏黑没光辉。
银灰冷月照前路,湛碧青云阖后扉。
虚幻虽无江日暮,天川尽挹别难归。

在没有地上人来过的寰宇之外,藏着一队月人。在地月的引力平衡点——后人称之为拉格朗日点,多带了一个人的队伍停下来休息。

“在地上这些年还是辛苦你了。”足智多谋的女性说着。在地月之间没有了纷杂光线的太空中,紫发月兔举着形制奇异的灯笼——大概是月都惯用的款式吧,白色的边框中,点着有些像月球形状的灯光,不知是靠什么如此长明。辉夜转向永琳。在月都被处刑后,月都的记忆早已模糊,只剩在地上与老翁老妪度过的日子。不过,有一件事在心中却记得格外清楚——

永琳的嘱咐。“再会之时,莫失莫忘。”

辉夜打量着永琳。月之头脑的白发苍苍,但发质并不干燥粗糙,反而光滑柔顺。白发编成麻花辫搭在左肩上,柔顺的千万缕长发中似乎也流淌着古今无人能及的智慧。头上蓝色的帽子上画着红色的十字图案,周围环绕着六颗星星。以身体的中线为界,长裙一边是红色,一边是蓝色,裙摆缀着白色的花边,裙面上画着太极的图案。原来月人也喜欢东方的古典符号吗。

“不辛苦。”辉夜莞尔一笑。“在月上的事,毕竟只有喝下药时才能想起来一些。”仿佛任何一个国家的公主见到新鲜事物时的激动一般,辉夜稍微提高了音调。“月人都认为地上污秽不可近,但正是污秽而幼稚的地上充满了新生事物的活力,正是污秽而幼稚的地上每天都发生着故事。”

永琳颔首微笑,并没有应答。或许以月之头脑的智慧,永琳早就知晓这件事,知晓地上的活力,知晓地上的故事,也知晓辉夜的激动。

月由美此时走了过来,本有些随意的二人立马正襟危坐,看着她的方向。来人长相,此时才清晰可见,在月兔擎着的灯笼照明下。月由美的左瞳是棕色,右瞳却是红色。辉夜起身看着她,心中喟叹,真不愧是姐妹,居然如此相像。

话说在月都审判辉夜时,虽然幕后主使是月由美,但辉夜当时尚未见过月由美本尊。直至月读尊深入简出,月由美在月都主掌大权,才在月都抛头露面。其中缘由,便不为人知了。

月由美先一笑,随后对着辉夜开口:“欢迎公主回到月都。”

辉夜感到有些好笑,作揖后,不带感情地说:“多谢了。”旋即打开扇子,将下半边脸挡上,只用目光审视着月由美。

月由美于是继续说下去:“月读尊如今深入简出,不过问月都事务,如今是我主事。”

辉夜不咸不淡地回应:“恭喜啊。”

月由美摇头,以玩味语气询问:“公主回到月都,却无半分喜悦啊。”

辉夜摇了摇扇子,看着月由美的动作。月由美双手攥紧,左手握着月白色鞭子,右手则是一个圆环,都是辉夜在月上不曾见过的器具。于是辉夜双眼闪烁着复杂的目光:“月明是故乡不差,但地上与月都有所不同,亲情如血,人情复杂,世间冷暖,拒弃污秽的月人在一成不变的温室如何懂得?”

月由美叹气:“看来堂堂月都公主,和家姊一样冥顽不化啊。地上,真有这么好吗?”说罢,月由美一甩手中鞭子:“月都的情况如何,还是让我介绍给公主大人吧。”

辉夜深吸一口气,握起蓬莱玉枝——不同于车持皇子所赠,此为真品。才摆好架势,身旁传来一声断喝:“对公主不敬,该当何罪?”

原是永琳已拉好几近身高之和弓,搭了三支箭指向月由美。箭镞闪着冷艳的银光,照出绘有地狱大火的屏风——原来此处本是月由美所设陷阱,被同行的永琳识破。永琳已经张出了屏风,遮蔽了外界的干扰。

月由美却不恼:“八意思兼神、月都公主殿下,你们可知现在月都是谁掌权?”

永琳冷笑:“月读尊多久没有出现在月都众人面前了,个中缘由,辉夜公主久在地上不知道,月之头脑虽然不才,却也并非一无所知。若是再敢越雷池一步,便不怪我涤月都之秽了。”

月由美拉直鞭子,冷笑:“正人自有天相助。”此时只见:

永琳拉满弓,月由美擎紧鞭。一个是月都智谋,一个是篡位夺权。质问月读尊去处,讨伐辉夜姬罪愆。夜空寒星色黯淡,无风太空兔无眠。鞭梢毒辣迫人意,弓箭冷光逼金弦。八意神要问月由美孰正,月由美要劾辉夜姬不贤。

永琳松开右手,和弓顺着弓箭射出的力道向前一翻,随后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弓身朝上平躺,停稳在手中——这便是和弓的“弓返”了。月由美快速出鞭,将弓箭抽向别的方向——太空无重力,便没有震旦话本里抽掉弓箭的效果。趁着月由美格挡的这段时间,永琳拉着辉夜向后一跃,躲开月由美又从反方向抽回来的一鞭。

月由美却不急着继续进攻,反而开口:“明明身为公主,如此依赖他人,孱弱如火苗,连风雨都受不起,如何做得公主?”

辉夜轻轻放开永琳的手,说:“八意大人。”永琳心领神会:“明白。”即退向一旁。

辉夜面对月由美站好,令地上人为之倾倒的容貌在太空中越发美丽。离开了地上的辉夜已经换下了地上的衣服,转而换上在月都的常服。上身粉色的衬衫明明打着西式的领结和腰带,纽扣也都是蝴蝶结样式,却有着东方风格的宽广长袖,上面画着云遮月和芒与月,颇有些仙风道骨。身下红色的长裙上画着樱竹枫梅-——四季风物。黄色的花纹即使是在地月之间黑暗的太空之中也熠熠生辉——或许是什么月都独有的材料吧?柔顺的乌黑长发如瀑,一直垂下到小腿,衬托着柔和美丽的脸。深邃的目光之中,不知藏匿了几千年的真如。有《相见欢》:

嫦娥广袖似彩云,舞纷纷。樱竹枫梅风物、地上殷。

长青发,柳眉忽,教人醺。芒刺苍狗青月、石榴裙。

此时,娇嫩的唇一张一翕:“夜之食月由美。你的性格一点都不像你姐姐。”

月由美甩了一下鞭,不动声色地说:“辉夜,我姐姐与我无关。”

辉夜浅笑,妩媚的双眼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与你无关?这真是地月间最大的骗局。”

月由美深吸一口气,看似神色不变,身体却在轻微颤抖。

辉夜继续说:“你所谓的‘最高生命’,又是怎么回事?”

最高生命,是将所有生命归一,以求地月大道之致的禁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古人谓夏虫不可语冰,与无上智慧相比,月人尚愚不可及,地上人更是闻所未闻。千年万年,月人渴望无上之智慧。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如今,月由美赌上地月的所有,要抹灭一切地月的异己,追寻万物之始。

月由美不直接作答,只是说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辉夜了然,颔首轻笑:“既然如此,我便用同一本书中的话来问你:‘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你所谓的‘道’,是所有地月生灵的大道吗?”月由美暴起,一鞭略向辉夜耳边:“都是有你这种人,我连第一步都无法迈出!”

蓬莱山輝夜:難題「仏の御石の鉢 -砕けぬ意思-」
蓬莱山辉夜:难题「佛之御石钵 -不碎的意志-」

辉夜侧身闪过,扔出佛前御石钵,一道激光穿过透明的石钵,折射出万道光芒:“第一步不是已经迈出了吗?篡位夺权的第一步嘛。”月由美眉头一紧,在地上时就戴着的华丽冠冕已被切开,上半端在太空失重的环境下向远处漂浮。“本想着以抗命之罪天罚你,不曾料你却自己动了杀心。”

夜之食月由美:黑「月の穢れなき浄土の都」
夜之食月由美:黑「月上無穢淨土之都」

月由美把鞭子在头顶挥舞,彩色弹丸从四处聚拢,尔后猛地砸向辉夜。

“天罚?杀心?窃人神体的怨灵还真是敢说啊。”辉夜一挥手,彩色弹丸顷刻间悉数化为白色,停在原地。抓着这样的空档,辉夜略显身法就从弹丸丛中穿出。随后下方出现一个月球状的大弹丸,白色的弹丸向中心靠拢,绕着月状弹丸旋转。“月读尊的符卡,你还没用过几次吧。自封的‘妹妹’?”

蓬莱山輝夜:避世「葎の下に -年は経ぬれば-」
蓬莱山辉夜:避世「葎草之下 -已经许多年-」

漆黑的太空突然长出许多葎草,这一瞬间,对月由美来说仿佛过了亿万年之久,连宇宙都未曾体验过的漫长。煎熬之中,辉夜说道——“自以为得道的怨灵,凭依在他人身上就能代替他人了吗?这亘古的荡涤,就加在你身上吧。”针弹从葎草中冒出,向月由美扎去。

月由美拼命地挥舞手臂,抽打着想要在针林弹雨中开出一道缝隙,但还是被扎得遍体鳞伤。

夜之食月由美:黑「宴の恚亂」
夜之食月由美:黑「宴中恚亂」

激光横着切开,钱弹落下到激光上后停止,随后钱弹裂成小弹随机四散,激光消失后又以网状射出。

“当年月读尊宴中恚乱怒杀保食神,有没有想到现在的情况呢。”辉夜轻松地躲开小弹,如数家珍地分析着月由美所用的符卡。迎面,月由美抽上一鞭,辉夜闪避不及,被打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但须臾又长好。“最高生命,何如?不死,大概也是最高生命吧。这就是你如此忌惮我的缘故吗?”月由美见状,打散周围的屏风准备逃走。

須臾「日月は忽として其れ淹らず」
须臾「日月忽其不淹兮」

“妖孽哪里逃?”辉夜打开扇子遮住脸,冷眼看着月由美。巨大的日月幻影在视野中流转,如雨般的椭圆弹落下。永琳所布下屏风被抽倒,露出的太空亮如白昼,随着日月的运转有规律地改变着光影,就好像时间放快了一样。“光阴似箭,如果作为常人的话大概根本跟不上吧。”辉夜轻笑。“还是想想怎么反应过来吧,那来自古代震旦的绝望。”似乎辉夜的扇子迎着日月,也映出了强烈的光辉。“以有限之躯,我要向企图毁灭地月的怨灵提出讨伐!”

月由美的头被椭圆弹撞到,发簪磕坏了一块。在令人眩目的光芒之中,月由美倒下——

“还没结束!”月由美倒下的地方,元神出窍。刹那之间,太空中阴森可怖,有《虞美人》:

虽无阴冷吹银汉,遮却星群璨。形姿虽灭有元神,颠覆广寒律制,附人身。

一朝事发为人觉,妖孽为人捉。月民高贵亦昏昏,未免寸方之内,动乾坤。

那形状模糊的怨灵就要直冲辉夜身上。原来,怨灵能力是改变平行的无限可能。若是碰到辉夜,辉夜伏法之可能立成。永琳眼疾手快,大喝:“公主小心!”先前的紫发月兔赶忙冲上,赤瞳一瞪,怨灵只知眼前红光一闪,原是瞳术乱了怨灵方寸。永琳款扭腰,弦上一掠,弓返一翻送出一箭。

原来这一箭非同小可。永琳有二徒,一曰绵月丰姬,一曰绵月依姬。丰姬可连山海之隔,依姬可召八百万神。这一箭,将八百万神之天罚凝于一点,塞平行之可能为不能。怨灵再无得逞可能。

怨灵中箭,颤抖着哀嚎:“我还不想消散……”

辉夜方才听到永琳提醒,已退后数步,此时又走上前,冷冷开口:

“这样联手,同心协力,才是所谓‘最高生命’。强逆生命之理,而非利用生命,是你的大错。既然知道《道德经》,怎么不知无为无不为呢?”

有诗:

大梦谁先觉,平生不可知。
无为关函谷,自化破天涯。
双树娑罗蕊,祇园精舍祠。
无常诸物相,逸散古来悲。


在幻象之内,屏风之间,有师徒二人,又是主从二人。大战之后,方显宁静。怨灵已自遥遥航程之间受引渡,受地狱的阎魔审判,不知去向何方。那摆渡人本就懒散,带走怨灵颇费了些时日,好在最后三途风平浪静,并未节外生枝。虽是幻象,屏风上的图案倒是颇为考究,不动明王的火焰、地狱中挣扎的芸芸众生,跃然纸外,似要夺人魂魄。两条人命、多少冤情,才能绘成这样巧夺天工的屏风?有《破阵子》:

细数生平作画,勾人魂魄丧销。不动明王睁怒目,降伏心魔破急焦。神工出画跳。

良秀慈心应苦,焚身爱女徒描。酒肉朱门翫草命,铜柱刀山油鼎招。净颇梨雪昭。

永琳望向遥远蔚蓝明珠:“公主的意见是?”

“我啊,还是想回地上隐居。”

还是原来的那片竹林,清幽雅致不失情操,在其中应当能时常想起来地上以后发生的种种往事,眼前浮现地上亲人之音容笑貌——虽说不过一厢情愿,然而人生于世上,何不自寻慰藉?据说竹生长极快,同日之内,不识归途,便名“迷途竹林”,偶尔赏月弹琴,长啸相照,人生之极乐在于此。即便是不死身,寄身幽篁直至世界末日也非不可。阴廊步转,相对幽栖,时而竹露滴响,有一二知音则最是惬意。

“即使月人速度飞快,地上也已沧海桑田,公主的养父母,应当已经作古。”

“地上有意趣之物,有哀情之事。(所谓をかしあはれ)留在地上,或许也是另一种可能。”

“来矣,辉夜!污秽之所,不宜久居!”喊出这句话的使者,思考过污秽对辉夜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污秽之处所也好,悲苦之情感也罢,这般多样的地上生活,辉夜想。

这般多样的地上生活,或许比月都阶级森严、万年不变的秩序要有趣得多。

今は昔、月天心より降るる姫ありけり。名をば、蓬莱山輝夜と呼び、をかしき物、あはれなる物を尋ね来にけり。
昔有明月公主降于地,其名谓蓬莱山辉夜,于地上寻意趣哀情。


冥界,血池地狱。 释迦踱步极乐,俯视地狱血池,正是:

极乐莲池白玉涂,花香朝露透三途。
冥河摆渡刀山险,阎殿浮沉血海湖。
鬼魅哀号空诉苦,罪囚哭喊止增污。
并非未见慈悲佛,但补羯磨一薄躯。

话说地狱有一罪人谓犍陀多,虽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一念之间也曾为一善业,放蜘蛛一条生路。释迦取来一缕蛛丝,垂下地狱。

犍陀多攀爬纤细蛛丝,正要少作歇息,回头却望有犯人无数,随犍陀多爬行。犍陀多心中私念起,怕蛛丝断裂,呵斥罪人快滚。方才好端端的蛛丝,顷刻断裂,众人皆落深渊。

血池之外,有一怨灵浑身淌血。从蛛丝摔落,她走运未落回血池,而是旁侧刀山。怨灵脸色苍白,左眼棕黑、右眼通红,于阴暗地狱之隅,目光诡异地站立。

竹取拾遗物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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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rchive Aeonivacuus
发布于
202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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